诗岛人

作者: 沈苇 【 转载 】 来源: 《百岛》2024第2期 2024-11-04

诗·岛·人


  沈苇  
  
  洞头的302座岛屿,随意撒在东海近海和远海的洋面上,大 大小小、三五成群地漂浮着。在台风和季风时节,以及 每天两次的潮涨潮落中,302座岛屿就 像302艘船只, 颠簸,沉浮,似乎随时会变成下一个亚特兰 蒂斯。除了本岛和不多的几个岛屿,大部分岛屿无人居住、人迹罕至,构成不为我们所知的自足世界。有关捕鲸者和幽灵船的传说早已葬身大海,大海也抹去了移民先祖和海盗们的来路去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平线像一根时针静卧不动,每一次眺望都令人凝神又失魂。日落日升,似一枚恐龙蛋,有时搅动记忆中的风暴眼……

  离岛不孤,只 是一个祈愿、一种祝福。海岛生活,有若一种与生俱来的孤寂感和游离性,以及波涛般命运的不确定。”五桥 连岛” 于2002年竣工,其实是”七桥连岛, 用7座跨海桥梁串连起洞头岛、三盘岛、花岗岛、状元岛、霓屿5岛座大岛和中屿岛、毛龙山岛、浅门山岛3座中 岛,这是用人工将群岛半岛化的一个创举,一个缓慢而成 的过程。在“五桥连岛” 贯通之前,由于交通不便,大陆对千大多数岛民来说,是远的、生疏的,是另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讨海人和他们的后代更多将目光投向东海:平静的海,发怒的海,神秘的海,渊数般的海。他们的牧场与耕地、坟莹与摇篮、宿命与新生……仿佛那里,有一个混合的声音在回旋、徘徊:看哪,这“自由的元素”(普希金),这“死者永恒的摇床”(“ 如同 没有回声的传言——一部史书刚刚开篇”(沃尔科特)!

  就像我在新疆沙漠边见到的原住民一样,岛民们有一种天生的沉思默想的气质,心思飘渺又神情澹然。就生死拷问和终极启示而言,大海与涌海的确有某种共通之处,然而,大海更加喜怒无常、不可捉摸, 也更加令人敬畏、悲欣、百感交集,因为,按照希尼的说法,大海是一种“非宗教的神力”,海上归来则如大病初愈,“我终于抓住了它(岛屿)兀故而,对于今天的岛民来说海岛既是被限定的生活场域又是他们坚固的防护提、汪洋中漂浮的救生圈。

  这似乎就理解了,也回答了:为什么人口只有十多万的洞头,却诞生了一个两三百人的诗群。这在全国范围内,也是一个独特而罕有的文学现象。群岛诗人在纸上、互联网上建设他们的”诗歌群岛”,为大海注入现实、记忆和想象,并怀抱沃尔科特式的梦想——“去寻找历史”。作为老大哥的亦金、沙漠等 至今仍在热心张罗1998年成立的诗歌协会的工作;女诗人施立松转向散文创作,成绩不凡,但不忘诗歌初心,每年仍有诗作面世。其中作为核心群体的“海岸线青年诗群” ,大 多是80后、90后“渔后代”:余退、北鱼、沙之塔(王静新)、叶申仕、谢健健、水之光(余娟娟)……他们性格安静,待人诚恳,少言寡语的时刻,看上去就像海边天然成长的一株植物、一块礁石,下笔时,却是波涛激荡、风云际会。

  余退是一位“渔三代兀曾祖父一代, 家族5口男丁死于一次海难。这对于整个家族,是毁灭性的打击。在曾祖母和曾舅公悉心照料、操持下,家族香火得以延续,可谓劫后余生。到了祖父一代,开始离海上岸, 发生了从“讨海人“向”手艺人“的演变祖父是一位缝制船帆的工匠,当时全县的大部分船帆都出自他及家族其他人之手。外 公也是一位能工巧匠,善于讲故事,十七八岁时就用收集的废旧木料造出了人生的第 一艘船。父亲是洞头出名的理发师,母亲嫁给父亲后,也变成了理发师,染发、烫发的技术十分出色,两人开了一家本岛闻名、生意红火的夫妻店。

  “我意识到,我也不过是和我祖父、父亲一样的手艺人,只是我所使用和处理的 是语言。”在语言手艺人余退看来,“永不 静止的海水装着马达”,无论海洋记忆, 还是家族记忆,需要用一颗心去承载——大 海是显在的,又是隐在的,似乎还在向内 坰塌:“每一寸海水都在变成皮肤/每一寸 皮肤、骨骼/都在继续向内砃塌/坰塌到只剩下一颗跳动的心”(诗集《夜晚潜泳者 》的同名诗)像隋炀帝的”迷楼”、兰波的 “醉舟”一样,语言手艺人的使命是重新发 明并制造一艘”迷船”和“幻舟”,心怀造船的冲动,动用能收集到的一切残物: 古船木、沉船的家具、断了的缆绳、锈迹斑斑的铁铀,还有家谱内翻出的一面被遗忘的 布帆。重新拼接一艘“迷船”,不再忠实于 原型,只是听从了创造的召唤,“我用钢筋焊接龙骨/将我的手稿打成纸浆粉刷船体”…… 

  像大多数海边长大的人一样,余退对海洋的感情是复杂的,大海在他眼里不是单一的,而是一种多重的、复合的存在。他不太喜欢渔船散发的浓烈的鱼腥味,也不熟悉船上的生活,大海凶险难测、令人畏惧,但同时养育海岛居民,渔家的孩子对大海永远都恨不起来。”空闲时,我喜欢到海边闲逛,爬上礁石,在无拫之前感受空寂、渺小,人仿佛消失了一般。大海,依旧在无知无觉地吞噬又接纳一切。“海边闲逛的诗人是一位手机摄影迷,用”第三只眼”拍摄汹涌或平静的海浪、五彩斑澜的礁石以及鱼骨、珊瑚、贝壳的碎片等。他诗中, 出现了许多观察、凝视和“看”的成分和细节:水泥地上,隙晒的海带慢慢变薄,缩成一页页半透明的经书;破损的 渔网,逃脱过凶猛之物,像大海愤怒的伤口,留下一部“空洞史”;渔民老彭曾看见甲板上开膛去肠的幔 鱼跳回东海、游走了,诗人 却在一盘红烧小鲍鱼中,看见忍受住高温的一只仍在汤汁中蠕动……


  北吞岙镇埭口村,现北岙街道繁荣社区,11弄56号,余退带我和几位诗友去看他出生的“虎皮房”——四间两层的石头房子。老屋久未人居 孤单落寞,但依然 坚固敦实,仿佛能够与风蚀雨淋和时光的磨损一直抗衡下去。老屋前,以 前是大片的水稻田,现在是新建的居民区。左侧,一口清代古井,据 说开挖于光绪初年,已有150年历史,井水仍为附近居民饮用。右侧,在楼房夹缝间,升起一棵利剑出鞘般的枯树,黑而怪异。屋后一座小山,山上 有一片墓地,与老屋近在腮尺,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墓地是我们的儿童乐园……“余退说。小时候,他常和小伙伴们在墓地里捉迷藏,用 烟盒玩赌博游戏,捡来枯树枝、干透的树根点火,烤红薯吃,性子火爆的,常在墓地约架,打得烟尘四起、天昏地暗,直到大人们出来干预为止。在孩子们的世界里,生死本是一体,鬼和神都是生者世界的一部分,能够被近距离和零距离地认知,相 互对弈又和谐共存。


  两位小孩坐在墓顶对弈。墓中人

  被静寂的厮杀惊扰,他听一位孩子说:

  观棋的鬼魂靠近谁,谁就会嬴


  他笑了:嬴了又如何?这消极的想法

  阻止不了强烈的明媚。当累了

  残局里的兵卒,在锁全的墓顶划拳

  两位孩子在忙着挥舞

  断树枝,刺杀夕阳— —


  所有的荒凉收留我们

  在那里,荆棘花也在传授如何从

  葬魂地取暖——

  这是后来很难上到的美育课

—— 余退《墓顶弈棋》

  1917年,担任北大校长第二年的蔡元培,曾 提出“美育代替宗教”的教育主张, 因为在他看来,美育是自由的、进步的、普及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保守的、有界的。余退们的早年墓园”美育课” ,大 概是今日“诗歌课”的先声与发端,也可视为最早的诗学训练。如果说,洞头岛上人鬼神的和谐共处是一个人类学、社会学和精神生态学的实例,那么,美育与诗学、与信仰,也是一种三位一体的奇异共存。”诗人”与“寺人” 相比,多了一个“言”字 ,这世上,也 就 多了一些“修辞立其诚”的以语言为生的人。  
  
  虎皮房后,有 寺存焉。绕到余退家老宅后无名小山的背面,有 交 叉 坡道和一条可以行走的古堤坝,堤坝内古堤塘,建于清雍正五年(1727年),300余亩垦田,是洞头先民围垦造地的历史见证。如今堤塘内,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庄严恢弘的寺庙——中普陀寺。寺内万佛塔,与不远处山岗绿荫丛中升起的海会塔(骨灰塔),相互呼应,寺院大殿之上的观音阁即将建成,很快会形成三塔并起的壮观景象。向东山坡上,还有大士爷庙、孔庙和盘古殿,相距甚近,盘古殿楹联“混沌初开功业茂,乾坤始奠化成资”,言辞比较通俗粗糙,但颇具气势。这一方寸之地,竟容纳了三座高塔(阁)、四座大小庙宇,可谓壶里乾坤、齐子须弥。这一实存的奇观,正是洞头名目繁多信俗的一个缩影。

  在我看来,生于斯长于斯的海岸线青年诗人,拥有两个启示录式写作背景:一是大海二是信仰,两者互契。


  据洞头本土学者邱国鹰先生调查、统计,全岛列入温州市级以上非遗名录的民俗类民间信仰,共有26个,其中国家级的有《妈祖祭典》,省级的有《七夕成人节》《东吞普度节》《陈十四信俗》《迎头祟》等5 个经世代质续传承,洞头形成了一个普适性、全民性的海神信仰系统,各海神又或多或少融入了儒释道三教观念。位居神祗谱系首位的是妈祖,俗称“海神娘娘”,海上平安保护神,其次是妇幼保护神陈十四, 她们都是羽化成神、人格神化的海神。洞头现有妈祖庙14座、合祀庙30座,陈十四庙20座。”人们信仰妈祖,希冀妈祖能救援海难,护佑航行平安。海难的不可预知性,也使其更加注重血脉的延续,寄信念于生育女神陈十四娘娘之上,希望永葆香火兴旺。天地水三官、财神爷、灶神爷、土地公作为中国民间主赐福、赦罪的神灵,在洞头神祗圈中,成为渔民祈求财福两旺、鱼虾满舱的对象。就连盘古、女祸和齐天大圣,也成为海神谱系中的一员。”(陈慧敏、刘旭青:《洞头妈祖信仰的文化考察》)

  我和北鱼,从杭州出发,坐两个多小 时高铁,到达温州。然后又坐小车,经匝江口、“五桥连岛”,到达洞头本岛。这是三年疫情后,“新杭州人"北鱼的首次还乡。夜已阑珊东沙渔港内正在涨潮,潮沙发出有节律的哗哗声……他的诗歌兄弟余退、谢健健用手机照亮山路,将我们迎进纳山纳海民宿。久别重逢,夜酒是必不可少的,诗的话题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是我第二次到达洞头,第一次是2020 年秋天参加余退策 划的海岸线青年诗会,这一次,则专程采访海岸线青年诗群而来。


  翌日一大早,我和北鱼去了山脚下的东沙妈祖宫。这是浙江省现存规模最大、构建最完整的妈祖庙。背山面海的”虎皮房坐北朝南,古朴雅致,色彩斑澜,如同依托自然落成的”童话宫殿”。宫内以妈祖神像为中心,两侧各站一名金童玉女神像前还有四艘海船(其中一艘为现代军舰)、四尊威风凛凛的保护神。信众大多为中老年女性,比我们起得更早,已在点香跪拜,供奉各色祭品,宫内热闹又庄重,有一种介乎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喜乐感。引人注目的是一块涓洲祖庙圣石、三根数米长的鲸鱼肋骨,从中可想见这座宫庙的历史和地位。

  在北鱼看来,洞头的民间信仰有一种模糊性和泛灵色彩,甚至还有一种类似北方萨满教原始信仰的成分在里头。记忆里,200 多平方公里岛屿面积的 洞头,几乎每一个吞口都有一座庙,有的供养佛像,有的供养道教的神,有的供养羽化仙的神,有的供养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有 一个村里,甚至供养马和鹿为神灵。”小时候,大人们总在提醒孩子,离大海远一些、更远一些。同时,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小庙,也不让孩子们接近,因为里面供养着凶神恶煞。“牵攒, 曾是洞头特有的信俗仪式,是专为海上遇难的人超度亡灵的,如今几乎失传。

  北鱼的家乡在本岛西南的大瞿岛,是一个外岛,说它大,是相对于中瞿岛和小瞿岛而言,其实只有2. 3平方公里,有 3个自然杜两个山下的渔业村,一个山顶以林业和农业为主的自然村。农业很难养活人,山顶的自然村早已解散,搬到山下的渔业村了。这几年实施”小岛迁大岛”计划后,大部分渔民迁居本岛,但仍有部分渔民在渔季前往小岛短暂居住。北鱼出生于两个渔业村之一的蜡烛台门村。岛上缺水,能种活的口粮只有土豆、红薯、玉米。”一年四季吃鱼,鱼是菜肴也是主食。红薯,洞头人叫“安子”,是人们的最爱,做法有十多种,有一道叫`团结一致',在加水搅匀的红薯粉中加入肉丝、幔鸯丝、梭子蟹膏、花生等佐料,煮熟,冷却,成块,两面油煎,十分美味可口!“在海边大排档,尝之,果不其然。

  外岛——本岛——大陆,洞头——温州——北京——杭州,中学——大学—— 工作……北鱼的迁徙离海洋远了,乡愁浓了,海岛记忆却越发清晰了。在杭城定居后,他与卢山、敖运涛等创办了“诗音年” 诗社,两次发起“诗青年”公益出版项目, 与海岸线诗群的青年诗会、两岸诗会、诗歌沙龙诗歌岛建设等遥相呼应。他常听到东海传来的“鱼声马达”,“当它阰唗作响/故人的信就从云中飘下来”;他记忆中的大海是一条“蓝色被单”,“一个在海边投 寄童年的旅客/海浪起伏……这样一条/蓝色被单,盖着鱼群和溺亡者的鬼魂”;他将潮沙认作故乡来信: 

  来时速写的追忆片段,多年后

  如假消息淤积在喉,沙滩卵石堆叠

  未能寄出的信,又高一尺快要超出我的强度了

  而肌肉松垮,源于我咽下难以消化的数行
  我说玻璃碎片,你要继续对瓶口隐瞒

  像大海隐藏更深处的蓝

  告诉世人的,唯吞吞吐吐的海岸

— — 北鱼:《潮沙来信》

  与北鱼的迁徙有所不同,1997年出生 的谢健健仍是海岛定居者,却是一位不断去向大陆、远方和边疆的”旅人“。这些年,他游历的省区包括西藏、甘肃、云南、贵州、广东福建、重庆、江苏、安徽、上海、湖北等地,他将自己的旅行称作“游学",游学各地,浪迹天涯,看世界如读天地  人生之书,往往独身一人,很少与人结伴。 “我想要脱离海岛带来的影响,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再回来坚持我的生活,我不想被海岛困住。”有一次,在云南松赞林寺, 他跟随采菌人,翻越腐木栅栏,去了附近的天葬台,“大群的秃鸳折返在天葬台森林之上……“注视死亡的时候,他也在思考死亡:“当死者被鱼或秃鸳吃了,他们的生命会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但真正的死亡可能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遗忘。”(刘潞《在互联网上写诗的年轻人》戊彭湃新闻,2023年2月21日)


  “我热爱边疆地区,从不同族群身上能够更好地发现自己。旅行已成为我创作的一种灵感来源,一种体验的方式,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可能——不断地路过他者成为他人,成为自我。“谢健健对我说。


  谢健健的父亲是一名海上厨师,做得一手好菜。记忆和想象中的父亲,总在遥远的公海在无拫的汪洋中,在海上厨房一直 忙碌,而大船已经废弃……因为父亲的缘 故,他感到自己已在大海生活多年。”…… 月光拉长了父亲休憩的影子/他蹲在天线 旁,正敲击着属于他的/莫尔斯电码,然后回餐室躺下/他梦见以后,一个他人世的影 子/他的儿子也来到船上,并在虚无中/捕捉 到他前一刻留下的讯号 (《海上餐室》)

  也因为父亲的缘故,更因为对父亲的等待谢健健的诗,常在”出海与“返港” 之间形成显著的张力:“在海上,雾兽像一张熟悉的脸/张大了嘴巴等着捕食钢铁”(《返港记》)他将自己比作一个旧时代端正誉写书信的游魂”,“你多爱那刺耳长鸣,带来人间的音讯”(《邮轮港》)一位青年岛民,一再去向陆地、远方,是为了突破孤岛之“困境”,拓展自己人生与写作的边界,并从”远“再次发现”近“。当他从先人们世 居的海岛上抬起头来,一再听到“远方“发出的真切召唤:

  当我们走向战列舰的内部, 

  任由掩上的门吞噬大陆,

  你将从罗盘上,旋转出一条航线, 

  并发现好望角正从远方显露。

— — 谢健健:《战列舰》    

  叶申仕是洞头的“新移民”,老家在与福建毗邻的苍南县,属于闽南方言区。据史料记载唐宋以来,陆续就有移民来洞头列岛定居一部分来自福建沿海一带,以操闽南话方言为主,另一部分来自浙南沿海一带,以操温州话方言为主洞头列岛成为闽南方言人群和温州方言人群的集聚区,形成了一种海岛所独有的、混血杂揉的”闽匝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叶申仕的诗中,你看不到地域和身份的分裂感,他几乎天然地属于别处、他乡,很快融入其中, 是一个“他乡的本土主义者”,像一个海融入进另一个海。他致力于“词语之孤岛”的建设,认为“云是大海的抽象/孤独是人间的抽象/而大海是自由的抽象” (《云是大海的抽象》与大海的规避者、逃离者有所不同,他是愿意时刻“面朝大海”的,即使没有“春暖花开”,“……让鱼腥味控制方 向盘/……讨海人是我喜欢的人类”(《 洞头列岛记》)


  他将自己出版的 第一部诗集取名为《内心的潮沙》——献给妻子赖静静、儿子淘淘,以及纸上的故乡。“你们之间的引力, 形成我内心的潮沙”。他诗中不但有潮涨潮 落,更有警觉与内省、预感与预言,在对话与警句的大量穿插中展开从容的叙述:


  语言之间的引力构成潮汐,

  大海唯一的动词 。当两 人谈论什么
  漫步于抒情的夏日海滩,
  自然法则的馈赠。“人说世上有七大洋,事实上只有统一的海。”

  像阳光,因没有国籍而拥有永恒的力量,
  但每一滴大海的公民永不能返回前一秒的故乡。”

  “象夕阳,每当你我几乎感受到它的衰,老它旋即重新开始。”

   
—— 叶申仕:《唯有两个诗人漫步夏日海滩》

  瓦雷里写下“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是在”沉寂”了20 多年之后,接着是:“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眺望神明的宁静!”“酬劳”也好,“神明的宁静”也罢,其前提是需要经过”一番深思”——在”云时代”,更需要朝向大海这部”启示之书”的”苦思”“苦吟兀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对于沙之塔(王静新)和水之光(余娟娟)两位小学教师来说是耳熟能详的,视为能够激励自己的巅峰之作。


  “沙之塔”,这个笔名有意思,王静新认识到了汪洋大海与翰海沙漠的某种相似性和共通性?别人在“聚沙成塔”,他则要“ 聚海成塔”? 一滴海水,也是一粒不定型的苦咸之沙吧?于是,他写下:“ 在山坡上,我注视着潮水涌来/不竭的激情扑上沙滩,泼向礁岩/仿佛每一条波浪,都是从远方/掀来的一页经文……//我的心/一像块经过远方无数次洗礼的/礁石,秘藏起大海无边的肃穆(《大海与远方》)他对大海, 怀有宗教般的敬畏心。


  当王静新忙于“聚海成塔”的时候,余娟娟(笔名水之光)二度去了洞头最偏远的鹿西岛支教。这是目前温州唯一的一个离岛,有8000多人口,靠近台州玉环岛。她诗 中经常出现”灯塔”意象,小时候认为灯塔是从石头中“长”出来的,因为它们大多坐落在大岩石上,一座座灯塔就是一个“护卫勇士“。“我们村子小,家里的父辈无一不是赶海人,我父亲偶有几次去这个海域附近捕鱼,我一想起大人们曾说过的险情 就会一个人悄悄来到海边,坐在灯塔旁等父亲。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等待是多么无畏。因为知道父亲会回来,所以哪怕天再黑,也不会惧怕。”而在今天的余娟娟看来,灯塔恰恰是“精神原乡”的象征。


  鹿西岛上有一座废弃的灯塔,白色,高不到两米,塔身有铁锁的锈迹,她常去那儿。一次,陪本岛来的闺蜜寻访灯塔后,写下《寻找灯塔的女孩》一诗:“ 她要去岛上寻找一座灯塔/灯塔的挂锁里堵满锈迹/她来到海滩的时候/抱住了一颗圆形的大卵石/她用耳朵贴紧冰凉的石面/仿佛接收到了来自灯塔的信号/她说还好,灯塔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孤独/可以永久地拥有一座岛屿/像一颗千年的藤壶/用雪白的身子点亮远处/这使它的孤独显得不那么重要……”


  “支教是又一个新的开始。我想以自己的职业为纽带,为离岛的孩子们做一个“活的灯塔”,尽自己所能,照亮他们,走出这个岛,走出这片海。”水之光在发给我的微信中如是说……


  洞头的海岸线青年诗人,每个人都拥有一座”灯塔”、一个登高望远的视角。他们的”灯塔”,不同于伍尔夫”那座意识流上的灯塔/有着坚硬的塔身和耀眼的炫目灯柱”(谢健健:《到灯塔去》)他们的”灯塔”,质朴谦卑、不事张扬,但同样坚固、耐久,它由语言诗歌和行动共同构造。他们的”灯塔”,可以放眼眺望大海,也能回返、内观并点亮自身。


  登上洞头岛的不多的古代文人,也曾拥有一个远眺的视角:望海楼。


  公元426年,琅哪人、“元 嘉三大家” 之一的颜延之第二次被贬,沿好友谢灵运足迹南下,出任永嘉太守。不久,颜延之率众出海巡察,来到洞头本岛的青吞山,见这里群山雄奇海域开敞,于是命人在山顶修筑楼亭,给人们提供一个观沧海、仰云天的好去处。后人命名这座楼亭为“望海楼”。 400年后,唐代诗人张又新被贬,任温州刺史,追随颜延之足迹来到青吞山,寻访望海楼,但楼亭早已湮灭于历史烟云中。张又新写下的《青吞山》一诗,收录于《全唐诗》中:“灵海浊澄匝翠峰,昔贤心赏已成空。今朝亭馆无遗制,积水沧浪一望中。”到了清代,诗人戴文俊写过一首《瓯江竹枝词》,“日暮云中君不至,高歌独有老龙听”,高迈而悲枪,这是在与颜延之、张又新隔空唱和。此后,古音难觅,绝也。


  2005年,望海楼转移到烟墩山上开工重建,这在洞头老百姓心目中是一件大事, “东海第一座望海楼”由此焕发真容和新姿。


  大海总是缺乏历史,所以沃尔科特说“大洋翻过一个个空页/去寻找历史”;大海从来不会结束,所以瓦雷里写下”大海啊永重新开始!“古人的回声已经微乎其微,今人的创造开始登场。海岸线青年诗人是其中优秀的一群,也是守护”灯塔”、拥有”望海楼”的一群。每个诗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海岸线青年诗人拥有”群岛” 上的交流与对话。他们性格各异,志趣不同,但能够相互砾硕、共同成长,预示了生活与写作的双重可能。我对他们的祝福,写在2020年秋天的一首诗中:


  
海岸线诗人进入贝雕博物馆
  像一群鱼潜入大海的史籍 
  中年的泥马,仍在滩涂疾驰
  啊青年,这些润唇凤凰螺 
  静卧海底的发射器
  要赶着与一头蓝鲸去约会

— — 沈苇:《贝雕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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